鹿与棠暖

“相思不扫,久积弥厚。”
感谢喜欢,承蒙厚爱。

【楚侠|酒酽春浓 08:00】风月漫谭•剔红匣

侠客清崖×宫闱/朝堂少侠

《风月漫谭》全文完。

下一弹 指路@某只小圆丸太太~

 (一)

  自从父亲失联之后,我就从没有离开过这间院落,甚至大多数时间都无法离开这小小的方寸居室。

  每天傍晚只有两刻钟的时间去院中放风,每逢岁末,站在院内向外远远望去,能看见明黄琉璃瓦屋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,能听见院外宫娥们来回忙碌着筹备年节。

  母亲说我们身处宫中,要谨言慎行、处处小心。我从屋内向外看去,盯着院子里那株早落了叶的老柳树,只是默默点头。这宫里的人都说荣昌王叛主卖国,说我是叛国贼的遗孤,只有母亲说,父亲为人刚直,宁愿身死也不会做出此等令人不齿之事,我只相信母亲说的话。

  那日母亲发了高烧,饮下了许多水也无济于事,我哭着去求看管我们的女官沈嬷嬷,求她网开一面代我们通禀陛下,求圣上开开恩,救救母亲。沈嬷嬷也是一脸为难,只道:“县主,圣上乃真龙天子,怎么会是下官想见就能见的呢。”老柳树上落下的一只乌鸫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,“圣上能留下叛臣的妻眷,已算是最大的慈悲了,县主怎么能奢求更多呢。”

  傍晚放风的时候,我抱着老柳树的枝干,去瞧外面的石板路。兴许是年关将近、筹备活计已了,前几日本还热闹着的一条巷子,今天却是一个人都没有。

  过了不知多久,远远地让我望见了一个白衣翻飞的身影,从远处宫殿顶上轻盈盈跃下来,没几步竟到我面前来了。

“喂!喂!”沈嬷嬷很快就要回来了,我不能被她发现。冬日的风又劲又烈,我站在高处,早上盘好的发髻因为爬树早松动了,一点点滑落在腮边,又被风吹起来,飘扬在眼前,让我看不见那白衣人的相貌。

   他没出声,也没离开,只抬头看着我。

“母亲病了,整日不退烧,我们出不去。”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,“好心人,救救我们吧,我一定报答你。”

(二)

 第二日过得焦灼极了,他听过我的话,只是合上了手里一直悠闲摇晃的扇子,又提气跃上了对面 的房顶,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,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答应、会不会再来。

  他穿着一身暗绣了云纹的白袍,握着一柄折扇。幼时我也曾跟随父亲进宫参加过年宴,宫廷之中有各色的人物,骄矜的王孙子弟、儒雅端庄的文官、豪迈不拘小节的武将……可没有一个人,身上有与他相当的气质,他就像是一只自高空云雾中来,误闯宫闱的白鹇鸟,一身白羽在明黄与朱红间浮荡,又悠悠自去。像这样的人也许万事皆无挂碍,并不会将一个小姑娘的请求放在心上……

  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,不知何时天就黑了,半梦半醒间思虑再不分明,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拍着我的肩:“小友,醒醒。”

  我睁开眼睛猛地起身握住那触碰我的物件,声音颤抖着,“谁!”夜不知过去几更了,几缕清光顺着窗洒进来,映在那人的白袍上。窗外圆月高挂、澄明清亮,他的一双湛蓝眸子竟也如明月一般。

  手里抓着的物件光滑细润,方方正正的,是一柄扇。来人并未动作,任由我抓着他的扇,声音里染着许多笑意:”昨日方才见过,怎么倒是小友翻脸不认了?”

  我又惊又喜,慌忙松手,“恩人!你竟真的来了。”

“宫城内戒备森严,闲话少叙。”他从袖里取出一个锦囊递过来,说出口的话仍像是带着笑,“楚某并不知晓王妃除高热之外的其他症状,索性或许能用到的都多配了几丸,药性都写在里面,到时切勿用错了药。”

  迎着月光,他展了扇,衣袍的一角因为这举动轻轻飘扬了起来。

  他说,“小友,告辞。” 

(三)

  次日清晨我把药丸给了母亲,她惊奇的问我怎么得来的,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他握着扇柄迁就我的模样,和他在月色间拱手,轻声对我说“小友,告辞。”

  我吞吞吐吐好几次,鬼使神差地,把本该出口的实话咽了回去。“我喊住了路边一个好心的宫女姐姐,是她偷偷带给我的。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,只是下意识的,想让那夜的月光就这样只留在我心底。

  沈嬷嬷同膳房的嬷嬷一起来给我们送饭食,将托盘摆在堂屋门前便不再管了,自顾自说她们的闲话,我闲得无聊便竖起了耳朵听。

“巡夜的阿甲跟你说了吗?他看见那江湖侠盗楚清崖昨日又夜闯了宫廷,可今日各宫各殿并无失物,都当他说胡话呢。”

“年轻人,吹几句牛可以理解,若真是连那轻功了得的清崖公子的踪迹都能捕捉,他还会乐意赚这巡夜的几个铜板子?”

  楚清崖,楚……清崖,昨夜情景又如临眼前。担风袖月,临渊峙崖,他背靠着月亮,便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人。他是不是自称过“楚某”来着?

  江湖侠盗,清崖公子。我毫不怀疑地相信着沈嬷嬷提到的这人、这个名字的主人就是他。

  清崖、清崖,我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。皇城这棵根茎腐烂的老柳树,留不住自江湖中来、非梧桐不栖的白鹇鸟,可我还记得他的名字,就这样已经足够了。

(四)

  复又被他用折扇敲醒的时候,我惊讶地呆坐在塌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、该说些什么。

  倒是他瞧见我呆滞的模样,忍不住被逗笑了,折扇唰一声展开,他负手站在我面前,“怎么,不会是小友贵人多忘事,已把在下忘却了吧?”此夜无月,墨黑的天幕从四面八方拢合,可有他站在夜中央,就像有了月亮。

  这世上多的是只见过一面便再无交错的萍水相逢之人,灯会上一起放过灯的大姐姐、在年宴上抚着胡须大笑,感叹我已经长这么大了的柳将军,还有那日在大殿上、为我和母亲求过情的御史大人。他们都停留在我记忆的一角,不会褪色,却也不会再升起什么新的光华。

  若说上一次是他怜悯我们母女困苦,可这一次,多少有那么几分莫名其妙——他的袖口像能广纳须弥,他不断从里面掏出新的东西来,有图的没图的话本子、《大学》同《中庸》、习字的临帖、兔儿爷、小鸟泥哨,甚至还有一小袋梨膏糖。“楚某上次来,见小友闺房物件单薄,想着你可能会觉得无聊,便带来了些消遣玩意儿……”

“噗……哈哈。”这一次是我没忍住笑了,渊渟岳峙、沉稳自若的白衣侠客手里握着一个朱粉色的小风车,这画面道诡异也诡异,道可爱也算得上可爱。“清崖,江湖……是什么样的?”

“人居之所便有江湖,恩怨生处便有江湖,四方各地皆为江湖,不知小友想问的,是哪种江湖?”风车被递到我手上来,我轻抚着每个叶片使它转动起来,清崖仍是眼中含笑地看着我,“如何称呼在下自是随小友开心,只是在下年长小友许多,听不到一句兄长,倒是有些可惜。”

“……清崖哥哥。”我正盯着手里的朱粉风车发呆,听了他的话,讶异地转头去看他,“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叫什么吗?”

  我就这样迎着他的目光去了,四目交对,他也不答话,只是笑。那笑容平和温柔,像是将人裹进了绒布帕子里,是软的、暖的,却燎起了我耳边的一抹焰,火热滚烫。腔子里那颗心许久没这么活络过了,整个人像是躺在了鼓面上,胸中耳畔,只闻得着咚咚鼓点声。

  方前我问了他什么问题?……好似早忘到脑后去了。

(五)

  往后的日子里我开始盼着他来,月早已爬上中天,我却还坐在书桌旁习字。拿笔已经生疏了起来,稚子似的,一笔一划写着那个名字,清崖、清崖,白纸黑字间便像有仙境洞开,树影婆娑、碧崖耸立,清风推开云雾,雾间仙人回眸,桃花眼春水眸,笑着唤一声“小友”——

“小友,小友?”是清崖已推开了窗,见我还未曾歇下,轻声征求我的同意。我慌忙将写满了他名字的纸张胡乱塞进抽屉里去,站起身来挡住凌乱的桌面,“……进来吧。”

  他便轻轻跃下来,衣袂飘飞,真像一只轻逸的白鹇。

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我又惊又喜,有一种心脏也跟着他从千里万里外落回了胸腔的安稳感,说出口的话却莫名带着点刻薄。他仍执扇笑着,道:“殿下托在下给王妃与小友捎句话,他一切安好,勿要挂心。”

“什么?父亲还活着?!”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。他们都说,父亲北逃蛮寨向大汗献上了我方的布防图却还是被取了首级,是个天大的笑话。如今人还活着,甚至还能托人向中原传信,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。

  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被困在这个院落里多少个时日了,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枯燥与煎熬,可自从遇见了清崖,好像每日都比前一日更欢喜明朗些。不会真是菩萨娘娘听见了我的祈祷,将他赐下来帮我的吧?

“清崖哥哥,谢谢你!”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,面上止不住笑,一时忘了礼法规矩,三步两步走到他面前去,上手摇晃他的袖摆,直到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滞住了,只是盯着我出神。

  那双眸子桃瓣里酿春酒,被这么一眨不眨地瞧着看,教人浑身不自在。我连忙松了拽着他袖子的手,问他:“对了,清崖哥哥怎么认识父亲的?”清崖像是才反应过来,眼神忽闪着低眉垂眸,抬手去摸自己的鼻尖,“荣王殿下诚笃赤忱,肯与在下这般江湖草莽互引为友,是我的荣幸。”

  ……飘飘忽忽、答不扣问的,一点也不像他,莫不是饮过几盏才来的?

(六)

  缠着清崖要他讲讲行走江湖时的所见所闻,成了我如今每晚的例行公事。从未离开过京城的我从他的话语里见过了华山的雪、大漠的孤月狼烟和南海的海风沙岸,好似已经陪他一同坐在屋顶上空饮过月亮,在草原上驰马试过剑。

“……如果我还能出去,也能和清崖哥哥一起行侠仗义游走四方吗?”我小心翼翼问他,声音如蚊呐。

  似乎没有比这再难实现的愿望了,这一方庭室已经困了我们几个年头了?五,还是六,亦或是更久?或许往后我还要一辈子呆在这里,直到垂垂老矣、鬓发斑白身形佝偻,比院子里那棵老柳树还丑。

  他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合了扇抚上我的发顶,声音也很轻,比我却不知坚定了多少,“既是小友所愿,楚某自当奉陪。”

  ……好生可恶,说的这样笃定,会让我也跟着期冀起来呀。

(七)

  清崖许久没再来过了,我却留下了日日晚睡的习惯,在每个有月的夜里望着月亮发呆,希望那轮独属于我的月亮也能轻轻叩响窗扇。

  未曾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样快,宫人们说荣王的起义军已经逼至了安华门,城门守军倒戈,皇帝带着贵妃娘娘准备西逃出城。院外人声嘈杂,一切就像乱梦一场,我站在院门内向外探头,沈嬷嬷早不知去哪儿了,大家都忙着逃命,再没有人去管偏院里软禁着的什么宗室家眷。

  外面不知乱了多久,兵刃交接的声响离得近了,从院内一眼能望到的那挂着灯笼的气派宫殿已是火光四射,一面军旗高高悬着,我认得那面旗帜,行楷的荣字儿,银紫交织的滚边纹,小时候还住在府上时,父亲每次回家我都会在门前等,他坐的马车上也挂着同样的。

  母亲遥遥看见那面旗,在院内忐忑地踱了两圈步,回屋收拾起了行囊。她从室内开了窗,对院里的我喊:“你房里怎么多了这么些东西?你快来看看要带走什么。”

“啊……那是……算了,放着我来收拾就行。”谁要是说清崖的轻功是一顶一的好,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赞成。笔墨纸砚、话本临帖、布老虎草蚂蚱,甚至他看我字帖书册堆叠得乱作一团,有一次竟抱着一只剔红方匣来了,松竹梅草纹的,看起来规整又精致,若换个鱼白颜色倒像是他会用的物件。

  以后就不在这里了,他还能找到我吗?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,我也可以去找他,去塞北、去金陵、去大漠里,横竖是他答应要同我一道的,江湖儿女千金承一诺,他可不能反悔。

  我跪坐在榻上,将他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翻看,又仔仔细细收拢好,这过程里来了一位士兵模样的青年,端端正正行了礼,道:“夫人,大小姐。殿下已入主了宣明殿,派我来引二位相见。”

  上一次踏进宣明殿时差一点便要命丧黄泉,御史大人高声进谏,言既叛贼已身死,何不放其家眷一条生路,方能彰显天子仁德。金碧辉煌的大殿一如往日没有一丝温度,父亲端坐在上座,面上有些疲惫,见我们来了,忙走下来,抬手拍拍我的肩:“阿囡都长这么大了,为父让你受苦了。”

  我只是摇头,经年未曾见过父亲,他早不再是我印象里那般样子,多添风霜与仪威。一家三口叙过了旧,我这才注意到站在父亲背后摇扇的白衣人——“清崖哥哥!你为何在这里?”

  清崖合了扇,拱手向我行礼,“……县主,好久不见。”

  第一次,破天荒的,他没有唤我一句小友。

  我向前走了两步,想去确认他的表情,可他躲避着我的视线,我看不见那双春水眸子里的情绪,就算能看到,也许我也不一定看得懂。

  那把扇又展开了,扇面摇晃起来,好似要把我头脑里纷乱的思绪都摇碎了,通通搅在一起,搅成一潭不见底的灰。

  回到偏院继续收拾行李的时候,那剔红匣子还静静放在桌上,还未来得及收进去的朱粉风车躺在榻上,我将它向一旁挪了挪,也躺在榻上。房顶上有些经年洇水留下来的痕纹,深深浅浅的,木梁是褪了色的朱红,我又拿起身旁的风车,烦躁地摆弄它的叶片,“……是吧,你也觉得他很莫名其妙吧?”

(八)

  又过了几日,新帝登基。掌印公公一早来了朝阳宫,拉长着声音宣读封我为公主的圣旨。依礼数向父亲母亲……不对,向父皇母后问过了安,我摘了头上的一大堆珠翠便往榻上躺,侍奉的小丫鬟们几次探头想帮我更衣都不见我起身。

  那只剔红松竹梅草匣就放在床头,我费力地伸手去摸它的凿痕,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清崖那莫名其妙的态度究竟是为什么。

  我生来便是困在笼中的雀鹰,可他不一样,他是山间游弋的白鹇。

  我站起身来,木偶似的看丫鬟们簇拥上来解我的外衫。

  窗外起了风,叩的窗扇笃笃直响,明明知道不可能,我却在每一声轻响时幻想着是他要来带我走,带我去行游四海、仗剑江湖,看华山的雪、南海的细软沙滩,看大漠的月圆。

  刚刚卸下身上的负累没多久,父亲召我去御书房,小丫鬟们又是忙前忙后对着我一顿收拾,从一把钗簪到华丽的礼服,无一不是非一般的讲究。

  步辇在宁寿宫门外停下来,轿仪公公伸手扶着我走下车,朱红色的城墙一路绵延着,目能所及之处皆为宫城。接待的公公扬起声音通传,我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,深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囚笼,到了另一个更大些的囚笼。

  层层通报层层宣召,我终于站到了父亲面前,互相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倦色。一阵寒暄过去,父亲将手里的奏折放下来,抬头问我:“丫头,最近边塞之地仍有骚动,你可有什么看法?”

  没想到竟是拿政事来考我,尽管在府上时父亲将我同男儿一般教养,可经过了这么些年内宫里的生活,听着院外太监宫女们的闲谈,女眷的种种不可为早记得滚瓜烂熟——原来竟不是父亲变了,是我变了。原来不用等到百年之后,我也会变得和那老柳树一般模样。

  我沉吟了片刻,开口道:“今岁大雪天寒,靠游牧而生的北蛮难以维持生计才会屡屡扰乱边关,我边塞民众也生活艰苦,屡有动乱者。”

  不知为何,总感觉暗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,视线缱绻浓烈,像春日里的暖风一道,拂得人脸颊发痒,扰着我分心。“儿臣以为……应当北输谷粮与百货,与蛮寨通商互易、互通有无,以解两方的燃眉困境。若来年仍严寒不减,可提倡北塞民众多种根茎类作物,虽不利管理和税收,但易于成熟和采摘,有益于民生。”

“阿囡所想,正如为父所愿。”父亲赞许着点头,重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本折子,在上面写下了许多批红。“两邦互市之事便交由你去处理,对了,你可有什么想问的?”

  不用整日呆在宫里做个花瓶子公主,我自是开心的,又听见父亲问了这话,稍加犹豫之后,我语气僵硬地开了口:“楚清崖呢?他一个江湖人,之前为什么跟在父亲身边?如今又去哪儿了?”

“楚先生他,他说如今战事息止,恶政倒台,他已再无可用之处,已然向江湖去了。”父亲的眼神有些躲闪,“楚先生胸有大局、思虑周全,攻城之时曾帮过朕许多。”

  许是因为提到了这名字,被注视着的感觉终于消失了,却让我觉得怅然若失。那样温存的、包容的、赞许的,含笑的熟悉目光,尚在偏院之时,他总是这样看着我,像对待一个尚还稚嫩的幼童,又像在弥弥人海里终有人可与他高山流水相奏。

  江湖中飞来的白鹇,你为什么迟迟盘旋在这囚笼之上,又不肯飞下来,让我哪怕看一眼呢?

  一连几日我都身在宫外打点互市一事,运往边塞的货物需要一样样审查筛选,既要受得住天寒霜冻,又要不触犯草原人的信仰。

  年节已过,京城的天气渐渐暖起来。我照旧在老街的几个供货店家间四处打转,路过一家首饰行门前时,却被屋内摆设的一只匣子吸引了目光。那是一个精致的剔红缠枝莲扇匣,长短大小正巧比清崖的那柄扇大些,若是换个鱼肚白、象牙白的颜色,倒是和他相配的很。

  啧,谁管他呢,连人都见不着面的。

  这么想着,我还是莫名其妙地买下了那只匣子,一路捧回了宫,将它仔仔细细摆在他送的那只匣上。

(九)

  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?后来朝堂之上异议纷起,劝父皇尽早开枝散叶、诞下皇子以立储君,父皇不堪其扰,终于在某天午后向朝阳宫下了谕旨。

  奉天承运皇帝诏,曰:“镇国公主贤才两得,智武皆备;有勇有谋,不让须眉。兹授其以册宝,立为皇太子,正位东宫,以重万年之统、以系四海之心,谨告天地、宗庙与社稷。”

  我手持笏板立于帝王侧,庙堂之内杂事烦心,就知道父亲做惯了武将,总有一天要将这烂摊子丢我一半。那些朝臣们更心堵了,屡屡上奏直言牝鸡司晨乃国不幸,打回去的折子上朱红的已阅还是我写上去的,当真好笑。

  御书房里,我把太子太傅的候选名册翻得哗哗乱响,那里面写着父亲的至交柳将军,写着我与母亲的大恩人御史大人,写着这朝廷里每一个值得父亲信任的忠臣。我把那册子抛了,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可怜可爱一点,“父皇,我们打个商量。能不能……把楚先生请回来?”

  后来我无论再如何寻奇怪的由头去御书房觐见父亲,也再没感受过那道视线,暖的、软的,像一缕丝线,将身周的空气都细密密织起来,分明眷恋,分明不舍。

  晋封太子那天,父亲语重心长,嘱咐我从今日起不能再称我,要称孤。为王者独坐高位,纵揽天下,就得认命当个孤家寡人。

 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下意识紧紧握着拳,直到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去,针尖似的锐痛传来时才察觉。那痛一直从掌心向上、向上,直蔓延到心口去,变成钝刀子剜血,钝痛让我的感知同思虑更加清醒,掌心便又愈发刺痛。

  有时真想别那么清醒,同寻常家的女儿一样,冲到他面前去,巧笑嫣然,带着羞涩与嗔恼,对他道:“你不是说要陪我行走江湖的吗?现在便带我走吧。”

  我知道他不会拒绝,君子一诺千金,他曾那样坚定的允过我的。

  这天下都成了孤的所有物,可看似高飞的雀鹰,却还是猎不到她的那只白鹇。

(十)

  东宫书房内,有谏贴源源不断地被送上来,白衣公子叹着气摇扇:“殿下,在下已然站在你面前了,是不是该请陛下将悬赏令撤下去了,现在竟还有人来递送线索。”

“不要,是你自己拒绝了食俸的。”我接过那摞谏贴随便放置在桌上,赌气似的死盯着眼前人,“清崖公子武功高强,还素以轻功扬名,万一你又跑了,孤还要再去求父皇开恩降令。”

  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气,他仍温柔而静默地望着我,我从那双桃花眸里读出来从前未曾见过的忧心和悔意,如今孤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他又在忧心什么呢?“小友,当年陛下心怨废帝,执意攻城,在下曾劝阻过陛下若是败战……”

“我不想听,清崖哥哥,我不想听。”从前我不敢这样直视着他,那双眼睛太蛊人,明明只是温柔坚定地看着我罢了,却能激起那些藏匿在心底的少女情思,引着我面颊臊红,心如擂鼓作响。

  一步,两步,三步,我越是向前走,清崖便向后退,直到背后壁垒高筑,退无可退。

  我踮起脚来抬头去寻他的唇,只蜻蜓点水般的,轻轻印上去,甚至连相触的感觉都没有。

“……你走吧,是我不该任性而为,靠悬赏把你找回来的。”我仍定定瞧他,像初见之时反复默念他的名字那样。皇城这棵根茎腐烂的老柳树,留不住自江湖中来、非梧桐不栖的白鹇鸟,可我还记得他,记得他的名字,记得他轻轻叩响偏院的窗时,每一个有月或无月的夜晚,记得他唤我一声“小友”,尾音缱绻又缠绵,就这样已经足够了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面前人又轻轻叹了口气,折扇不知何时被他丢在脚边,他的手伸在半空中,几度挣扎过后,轻轻抚上了我的肩膀。

  他弯下腰来,额头抵着额头,耳边发丝拂得我耳尖发痒,温软的唇又贴上来,带着些侵略般的,反反复复啄吮厮磨。

  我喘不过气来,拼命想要逃开他,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我越是向后退,他便越是向前。

  终于逃开了他的桎梏,抬眼却又撞进他的眸子里去,那双一直温柔包容地望着我的眼瞳,此刻像蒙着一层水雾,脸上却是和在偏院中,他的问话得到了我出人意料的答案时,一般无二致的表情,仿佛在问我:“为什么不要?”

  ……好生可恶,这样只会让我也跟着忍不住动摇,只会让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张弓搭箭射落飞鸟的猎人,还是诱饵引着他身闯画地牢。

  伸手揽上他的肩,他便又吻上来,吻过额顶、吻过眉心,吻过眼角,在耳边低声唤我:“小友……”

 

 

______“小友,小友?”有人轻轻摇晃我的肩膀。

  身边霎时喧闹起来,江湖快乐水儿大赛的吆喝声传过来,鼻腔里满盈着爆米花棉花糖的甜腻香气,我揉揉眼睛抬起头来,才发现自己竟坐在茶馆里睡着了,那本叫做《风月漫谭》的话本子正压在我脸下,封面上沾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的印痕。

  清崖坐在我对面,仍笑得平和温柔,“小友,今日庙会快结束了,你不是还想去玩过山车的吗?”

“啊!我怎么睡了那么久,清崖哥哥怎么不叫醒我呢?”

  他展了扇轻摇,“在下本是要叫的,只是小友深眠中神色百变,时而喜笑颜开,时而愁容满面,是做了什么梦吗?”

“……是。”梦里的情景挨个在眼前打转,我仿佛还是那个竹林里的野狐狸,又仿佛仍身在宫闱中,做那只无法展翅翱翔的雀鹰。

“不提那些了。”我掂了掂手里握着的剑,因为身旁路人的那声“少侠”而倍感心安。“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杨帅的烂摊子,今年庙会一定要玩个痛快!清崖哥哥,明日再陪我坐过山车吧,今天我想吃棉花糖。”

“好,都依小友的。”清崖任由我牵着他走上桥去排棉花糖的摊子,背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巧开讲了,今天竟还是温酒斩文圭的那套说辞,开场的仍是那句夸张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名言。

  说书先生道:“武之巅,傲世间,先有少侠后有天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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